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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阳纹丝不动趴在生产部会议室厚重的玻璃窗上。几只小麻雀躲进一树绿荫里,好奇地探出它们的小脑袋,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。

    一两株蔷薇粉嫩的花骨朵含苞待放,叫人期待花开时的美丽。

    室内空调的冷气声,和着室外嘀嘀嗒嗒的水声,仿佛唱那首老旧的情歌,缠绵悱恻流着泪口口声声说不要分手。

    上午八点四十分,生产部副部长梁毅主持会议,就21~35质量事故进行调查。

    生产部副部长梁毅,大专文化,五十开外的年纪。以往,只要是年轻的生产部部长王鸿胜在家,他是很少参加这种会议的。

    尽管他分抓产品质量这一块,可他基本上窝在副部长办公室,除了转达厂部下发的文件,大部分时间他用来喝茶、看报、再看网络上那些不入流的荤段子,借以打发办公室寂寞时光。

    他有一双白皙酷似女人的纤手,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硕大的黄金戒指。右手爱翘兰花指,再来两声京腔京调,喜欢像模像样地扮演旦角梅老先生。

    年轻的生产部长王鸿胜去青岛轮胎参观学习之前,再三拜托他,一定要将21~35用错钢圈质量事故调查落实,给厂部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梁副部长用手拢了拢快要秃光了的脑袋,“嗯嗯”两下,清了清嗓子。面对会议室内各班组带“长”字的几十号人说,21~35用错钢圈,你们内部调查得怎么样?

    没有人答腔。我低着头,心想昨晚我给你梁副部长主动打过电话承担责任,可你梁副部长却挂我电话。我猜不透你梁副部长的用意,我只知道你梁副部长对我很不耐烦。

    梁副部长喝了口茶,润了润嗓子,干咳了两声,又对准旁边的废纸篓吐了口痰。朝我看了两眼后,才让我说说我对21~35的了解。

    我不敢再低头了,可我更不敢看梁副部长的眼睛。我总觉得梁副部长肚子里的水藏得太深,我揣摩不透梁副部长要怎样处理21~35这起质量事故。

    可是,丑媳妇还是要见公婆,我现在在梁副部长面前,就是丑媳妇,我不愿受气也得受。

    我又低下头,向梁副部长承认错误。我跟梁部长老实交代,21~35是在我们班发生的一起质量事故。

    我问过操作工大伟和贺全,他俩已经认识到错误。我们班组愿意配合生产部调查,也愿意接受生产部责罚。

    梁副部长问我句废话:是这样的吗?尔后才说,既然这样,赵班长,你通知生产21~35用错钢圈的操作工把此事的事故经过写清楚交给我。

    又说其他班组没什么事,就都散了吧。我看着梁副部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离开了会议室。

    我再也顾不上狗日的秦志钟了。狗日的有没有幸灾乐祸笑话我,有没有在背地里嚼我舌根,我无暇顾及了。

    程蛟和马龙,可算松了口气。这两蠢货爱死了他们敬爱的梁副部长。他们的梁副部长真是太可爱、太和善、太慈祥了。他们的梁副部长就是个活菩萨,活神仙。

    出了生产部会议室大门,两人天真的以为这起21~35质量事故,就这么轻描淡写过去了。程蛟和马龙相视一笑,两人边走边吹起轻快的口哨。

    我瞧着这两活宝,还在傻呵呵瞎高兴,心中不免后怕。这两活宝年轻不知事,是太不了解他们敬爱的梁副部长了。

    他们的梁副部长,表面上看就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好人,骨子里他就不是个东西,是个背地里使阴招的角。

    直觉告诉我,这起21~35质量事故,梁副部长不会只要个事故经过,让当事人受点处罚简单了事。

    出来厂子大门,我打电话给大伟和贺全,约他俩在贺氏米线店旁边的糖烟酒批发部见面。

    糖烟酒批发部不远,就在神风轮胎厂附近,位于焦市焦东南路。

    之所以选择这么个地方,是因为我和糖烟酒批发部的老板熟悉。除此之外,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说话。

    这会,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十点,太阳光虽然比不上正午的阳光强烈,但它还是能把人热得直喘气。

    我那萎缩的脑神经飞速运动,眼前涌现出无数个画面:年轻的生产部长好似一把利剑出鞘。

    梁副部长的轻描淡写,程蛟与马龙吹着轻快的口哨。

    还有狗日的秦志钟、大老黑、杜状壮不屑看我的眼神,他们都在嘲笑我的愚蠢。

    以及那些平日里看不行我的,他们都让我没法面对,都让我感到惴惴不安。而接下来,我该怎么跟大伟和贺全俩人谈?

    太阳的光太不柔和了,大伟、贺全已经下班回家。两人一回一来,汗水早就湿透了厂子发给他们的深蓝色短衫短裤。

    顾不上喘口气的大伟,急切地问我这会找他和贺全,是不是21~35有啥新情况。

    大伟说,不瞒赵班,俺真后悔,麻烦是俺找的。俺就不该听狗日的程蛟瞎掰扯,俺咋就没坚持原则呢?

    俺也不年轻啊?咋就没多长点心眼。俺是老实人办糊涂事,都怪俺他娘的愚蠢,俺自个都瞧不起自个了。

    我说大伟,事已至此,就别说没用的。就在刚才,梁副部长让你和贺全写清楚21~35用错钢圈事故经过。

    我问大伟,该怎么写?我尽量用婉转点语气跟大伟谈话。出了事故,大伟和贺全心里肯定不好受。这一点,我赵晓松比谁都清楚,我很想去理解他们。

    大伟对我压根就没想掩瞒。在值班室,他已经承认用错了钢圈,说要实话实说,再也不想糊弄领导,自欺欺人了。

    说自己早就被21~35折磨得觉睡不着,饭吃不香。他担心这害怕那,怕被领导发现。

    被领导发现,他认。可他就怕同事们埋汰他,说他丢神风轮胎工人兄弟们的脸。纸终究包不住火,这不!事情被发现了,他捅娄子了。

    他后悔,他自责,他再次向我表明态度,说赵班,俺俩实话实说,俺俩实事求是把21~35事故经过说清楚。部里咋处罚俺俩,俺俩都接受。

    我问,你俩就没有其他想法吗?我又问大伟,程蛟和马龙对这事啥态度?

    大伟憋着一肚子气,不提狗日的便罢,一提狗日的,大伟气得火冒三丈。

    对狗日的程蛟,大伟意见大着呢。自打部里领导追查21~35这事,程蛟那货是有多远躲他多远。

    当时,狗日的程蛟可是拍着胸脯保证,出了问题他担着。他娘的,他担个屁,他逃得比兔子还快。

    大伟气鼓鼓嚷嚷,俺上程蛟那货的当啦。程蛟你个狗杂种,俺就不该听你的,俺日你大爷。

    我看着老实人大伟,咬牙切齿恨程蛟。他再次向我保证,说赵班,俺俩肯定实事求是写21~35事故经过,俺指定不让程蛟那坏种得意。

    我不好再说什么了,旁边的贺氏米线店来来往往吃客太多。吃客又多是神风轮胎的员工,话说太多,传出去遭口舌。

    我们三在糖烟酒批发部每人来了瓶月山冰啤。我想冰凉的啤酒,能暂时舒缓我那紧绷绷的神经。

    喝着啤酒,眯着眼睛看马路上匆匆而过的车辆,眼前浮浮沉沉的还是我那前妻田秀莲。

    她说过她爱我,而我此时却不见她,她也是匆匆而过,留下一路有她的记忆。

    看忙碌的人群,在临近七月的路口,我在等她,她在哪里?

    曾经熟悉的陌生人啦!我熟悉的她呀!我热恋的她啊!其实她一直在我的心里,从来就不曾离开过。

    她那些指责我的话,我为什么听不进去?我那个时候,脑袋还没生病,我为什么糊涂呢?我为什么就听不进她的劝告,我膨胀得无可救药。

    她告诫我,赵晓松啊赵晓松,你看看那些搂着车轱辘干点力气活的工人兄弟们,他们挣点钱容易吗?

    你咋就不多替他们想想?能少罚点就少罚点,罚钱不是目的。你给他们机会,他们都是明白人,他们能不懂珍惜吗?

    他们养家糊口不容易,他们不是有意犯错,偶尔的犯错,也是无心之过。

    像你这样又罚钱,又坑人请吃请喝的,一个月下来,他们能拿回家几毛钱?

    我不愿听她啰嗦,和她吵,和她闹,说她是个农村妇女,说她头发长见识短。我说工作上的事,她无权过问。

    她被说急了的时候,就指着我的脑门子怼我,说赵晓松,你忘记你当初刚进厂子,你干的啥活?你不也是低着头一个车轱辘一个车轱辘干的吗?

    你想想,章师父怎么待你的,你都忘了吗?你看看你现在,现在的你像啥?

    你每天吃吃喝喝玩玩,糟蹋兄弟们辛苦挣的汗水钱。你不觉得太不应该吗?他们也有家庭,也有生活要过……

    她的话是对的。她在乎我,为我好,她想骂醒我。至少现在我有意识到,程蛟、马龙,为了当上破组长,塞给我的红票子我不该拿。

    我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自讨苦吃。现在可好,面对21~35事件,我被动到如此地步,被两傻子牵着我的鼻子走,我有多不甘心。

    我又不能直接要求两傻子主动承担责任,在这个关口,万一两傻子反过来说是我指使他俩干的,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。

    退一步说,万一两傻子被撤掉组长职务,他们说不定又会反咬我一口。

    我是矛盾而焦虑的,我再一次想到了前妻田秀莲的好,当初我若是肯听她的话,我今日何至于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。

    我那颗潮湿的心,在撕裂中疼痛。田秀莲说的没错,大伟、贺全,他们只是普通的成型工。他们靠卖苦力养活一家老小,靠在高温下辛勤劳动挣点工资,他们太辛苦了,我应该多理解他们。

    我暗自叹息,跟大伟、贺全说,你俩先回去。明天早上下班,你俩把写好的21~35事故经过,直接交给生产部梁副部长。

    大伟、贺全点点头,两人转身离开了糖烟酒批发部。没离开两步,大伟又觉得不妥,转身走近我,对我诚挚说了声抱歉。说对不住了,赵班,俺俩不该给您添麻烦。

    大伟的话,我听了很受用,也宽了我的心。我对大伟说,这事不怪你,有你这句话就行。天太热,你俩早点回去歇着。

    贺全要付啤酒钱,批发部胖老板一再推让。他跟贺全说,你们又不是常来,喝瓶啤酒哪能要钱,就当是天热解解渴。

    我跟糖烟酒批发部老板说,都挺不容易的,该收的还是要收下。

    精明的批发部老板也就不再坚持,他接过贺全的啤酒钱,顺手递给我一根金渠烟,点燃了,又拿了一盒金渠塞给我。

    他又不傻,年底员工发福利,他还指靠我赚一笔。我推让两下,还是接过那盒金渠。